常想起儿时玩伴三梆榔骑墙头的样子。

  那一日,三梆榔和往常一样,骑在那截废弃的土版墙上。正碰见丑邦叔牵头大叫驴经过。三梆榔忽欻起能带,一边喊“丑邦,嘚——驾!”一边从墙头扳起一块土坷垃,刚好扔到驴屁股上。那驴受惊,一个趄子朝前蹿去。

  丑邦叔看看驴,又回头看看三梆榔:“尼玛,头梆榔起,那算是——欸!”

  三梆榔不理丑邦叔,猛一吸气,将垂至嘴沿边的能带收回鼻孔里,讪讪地笑着。

  三梆榔头长得不规整,前崩崩,后嘎嘎,大致如明太祖模样。村子里管其长相叫做“梆榔头”。后来,三梆榔跑大同,下太原,买卖做得很大。村人说:“三梆榔,厉害就厉害在那颗梆榔头上。”

  雁北人打娘胎里出来,第一件事就是睡板头——趁颅骨尚软,使个硬枕头,将突出的后脑勺枕回去。据说靠南边的县份不这样弄。旧时乡间流传很多串话,其中有广灵四大特产曰:“黄花菜,胡麻油,白瓜子,梆榔头。”说灵丘是:“路不平,灯不明;梆榔头一大群。”当然,这都是些很吃年代的故事了。

  但在靠北边的县份里,像三梆榔那样的梆榔头,在村子里还是很显眼的。

  人这玩意儿,越老越忆旧。因为是儿时玩伴,对三梆榔的记忆尤深,也经常想起其骑在墙头上的模样来。闲暇无聊,亦时不时地对“梆榔”一语琢磨一番。

  说起“梆榔”,应该是一个“分音词”。其在方言里存续之久,或可回溯到汉语发展的远古时期。

  在郑张尚芳《上古音系》中,其音为“pha:l”,其字为“颇”。

  “颇”,许慎《说文解字》曰:“头偏也”。清儒段玉裁注曰:头偏也。引伸为凡偏之称。洪范曰:无偏无颇,遵王之义。人部曰:偏者,颇也。以颇引伸之义释偏也。俗语曰颇多、颇久、颇有,犹言偏多、偏久、偏有也。古借陂为颇。《玉篇》曰:“(颇),不平也,偏也。”

  现代汉语释义:“(颇),偏,倾斜,不平正”。语曰“有失偏颇”,即“偏向一边,不公允”。此为其引申义。其字从“页”,专指“头偏,不正”。

  吾曾言:远古汉语,亦如古羌藏之黏着语,是有词根的。譬之于“不平,不正”者,有“坡”(地之斜者)、“阪”(路之斜者)、“跛”(足不齐)等。而“颇”之言,谓“头偏”,亦“斜倾”之义也。

  语言演化,是一个由浊到清、由繁到简的过程。即语言的发展趋向是“清晰化”与“简洁化”并存。于古诸如“不拦为拌”、“不浪为棒”、“突栾为团”、“屈略为圈”等;于今有方言“爪”(“做啥”之合音)、“藕”(读nou,“那么”之合音)、“走”(“这么”之合音)等等。没准那一天,我们会像“甭”(读beng,“不用”之合音)、“嫑”(读biao,“不要”之合音)一样,为他们另造一个字出来。

  郑张尚芳所拟古音,大致为秦汉时期(最远推至东周时期)读音。那么,在此之前汉字的读音是什么样的?是无人可知的。但若以方言考证,有一部分是大致可拟的。前边所说“颇”之上古音“pha:l”,即秦汉时期读音。在此之前,其音很可能是“ba:la”(由于鼻音韵尾的不确定性,部分方言区存在“banglang”的读音)。到秦汉时期,其音清化并简缩为“pha:l”,并沿着“phua”(广韵音系)>“phwo”(蒙古字韵)的轨迹,演化为今天的普通话读音“po”。

  需要提及的是,“颇”字读音,不论是上古拟音“pha:l”(<ba:la ),还是孑遗于方言里的“banglang”,均存在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,那就是“元音的和谐”。这种现象在汉语叠韵词中表现强烈,如“婆娑”、“邯郸”、“菡萏”、“彷徨”、“辗转”等等。在阿尔泰语系中,这种现象被称作“元音和谐律”。就是指一个词语的后缀一定会跟派生词的元音和谐。考虑到不同语种古今语音的发展演化等因素,汉语中的“颇”,其古音“pha:l”(<ba:la )与蒙语中的“不平”(现代蒙语Buruubaina),或存在语言上的接触关系,亦或具有语言发生学上的同源关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