乳名,作为一种文化现象,由来已久。古人男子二十岁行“冠礼”,女子十五岁行“笄礼”,仪同今天之“成人礼”。在此之前皆称“童”。“乳名”,即“童”时所用之名,又称小名。旧时,怀仁人给孩子起乳名,每于“二蛋”、“三狗”、“招娣”、“引弟”之外,寻得一个“奴”字。如“丑奴”、“辛奴”、“拴奴”之类的。还记得吾村一户人家,养得四儿三女。其乳名由大到小,女儿呼作“大女”、“二女”、“三女”。儿子唤作“大奴”、“二奴”、“三奴”、“小奴”。

  

  有学者认为,乳名中的“奴”为“奴仆”之义,属于贱称。古时生存环境恶劣,故孩子乳名多取贱名,寓意其成长过程中能经得起严苛的环境。也有学者认为,“奴”在古代有“讨人喜爱”之义,义同今时之“宝贝”。

  

  笔者以为,上述两种释义都可以成立,却又都不太完整。前者所言“贱称”之说,确于古俗可觅。比如顾恺之小名“虎头”,陶渊明小名“溪狗”,司马相如小名“犬子”,曹操小名“阿瞒”等。但也忽视了“奴”在民间意识里的“讨人喜爱”之义。后者虽道出了“奴”之“讨人喜爱”之义,却没有说明其缘由。即“奴”为什么在民间有“讨人喜爱”之义,没有说清。正确释读乳名里的“奴”字,要将前后两说有机地结合起来,以前说为因,以后说为果,才能从大众意识的深处将其完整地取出来。

  

  “奴”的本义为“奴隶”。即失去人身自由并被他人任意驱使的人。其来源包括战争俘获、获罪为奴、破产卖身等等。商周时期的奴隶多为战争所获。自战国始,贫民或其他破产者出卖妻子、儿女为奴的现象大量出现。作为奴隶,其最主要的特征就是“听话、顺从、任人驱使”。但在整个先秦时期,在贵族的眼里,“奴”是作为与自己对立的层面存在的,其“听话、顺从、任人驱使”的特性也是本来该有的。其“奴”的称谓也是作为“贬称”而存在的。如秦汉时期,中原政权将与其敌对或他们所认为的未开化族群称作“匈奴”、“蛮奴”、“贼奴”、“獠奴”。

  

  战国至秦汉时期,随着旧有贵族势力的消亡,中国社会结构亦产生了巨大的变化。社会阶层逐渐趋向多元化。与贵族相对立的阶层,“奴”之以外,平民和自耕农大量涌现。这些平民和自耕农,虽然属于被统治阶层,但“奴”之“听话、顺从、任人驱使”的特征,在他们身上则很少体现。因其“不顺从”、“不任人驱使”,统治者往往将其称作“刁民”。

  

  汉代以后,随着“罢黜百家,独尊儒术”的推行,儒学正统地位的确立,儒家思想逐渐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主流思想。而“奴”之“听话、顺从”的特征与儒家所倡导的“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”形成了完美的契合。汉代以后的中国社会,“私奴”和“家奴”都将自己的一切绑身与贵族,而贵族阶层也往往将“私奴”和“家奴”认作是“自己人”。相较于平民和自耕农,“奴”的“听话”和“顺从”,更讨统治阶层喜欢。这也是后世的民间意识里,“奴”字含有“听话,招人喜爱”之义的主要原因。也就是说,“奴”之所以“讨人喜爱”,根本原因在于其“听话”。我们常说某人的孩子“奴的”、“真奴”,本义所指是孩子“听话”或“懂事”,而不是其长相怎么样。

  

  “奴”是一种文化。从其字义的衍生和演化来看,虽不能说是古中国特有,但也是一种广为流行的文化现象。古代上流社会将“奴”作为一种“雅”和“趣”,唤出许多名堂来。他们将鸽子唤作“飞奴”。据《开元天宝遗事·传书鸽》记载:张九龄家养群鸽,每与亲知书信,系鸽尾上,依所教投之,目之为“飞奴”。将烛台唤作“烛奴”。如“申王以檀木刻童子执画烛,名曰烛奴”(见《开元天宝遗事》)。将茶唤作“酪奴”。如“唯茗不中,与酪作奴”(见北魏杨街之《洛阳伽蓝记》)。将柑橘唤作木奴。如“方同楚客怜鄕树,不学荆州利木奴”(见五代王仁裕《玉堂闲话》)。将热天消暑的竹夫人(一种圆柱形的竹制品)唤作“青奴”或“竹奴”。如“青奴,世所称竹夫人,所以憩臂休膝者”(见《黄庭坚集》)。

  唐代以后,“奴”被大量用作自称。玄宗时期,有一官妓自称“念奴”,其身姿绰约,歌声清亮。据传,天宝间,每年辞岁宴会时间一长,宾客就吵闹,使音乐奏不下去。每当这个时候,唐玄宗便叫高力士在楼上大呼:“大家安静一下,我要请念奴出来唱歌。”大家便安静了下来。可想当年的念奴,其影响力绝不亚于今世之当红歌星。也难怪后世词家要专门弄一个词牌名出来,唤作“念奴娇”什么的。

  五代以后,“奴家”、“奴奴”等,作为女子的自称,开始在社会上流行。如《敦煌变文集·破魔变文》:“奴家爱着绮罗裳,不勋沉麝自然香。”宋·黄庭坚《千秋岁》词:“奴奴睡,奴奴睡也奴奴睡。”《京本通俗小说·错斩崔宁》:“是奴家要往爹娘家去。”《水浒传》第三回:“奴家是东京人氏。”清·孔尚任《桃花扇·拒媒》:“奴家已嫁侯郎,岂肯改志。”以“奴”所赋“听话”、“顺从”之义,一声“奴家”出口,官人不喜欢能吗?

  “奴”被用作乳名,大约在汉末三国以后。据文献所载,西晋文学家石崇,小名“齐奴”。东晋书法家王献之,小名“官奴”。南朝宋武帝刘裕,小名寄奴。陈后主陈叔宝,小名黄奴。陶侃第十子陶范,小名胡奴。美男子潘安,小名檀奴。《陈书》云:“任忠,字奉诚,小名蛮奴”。《魏书》云:“李诉,字元盛,小名真奴;高佑,字子集,小名次奴”。《周史》云:“王德之子王庆,小名公奴”。《北史》云:“卢思道小名释奴”。《旧唐书》云:“李林甫,小名哥奴”。《旧五代史》云:“闵帝讳从厚,小字菩萨奴”。有辽一代,契丹人笃信佛教,带动整个北方崇佛之风大行。贵族为孩子起乳名,亦多以“佛名+奴”的形式出现。寓意“听从佛的教诲,顺从佛的教义”。据《辽史》记载:圣宗讳隆绪,小字文殊奴;景宗四子,名隆庆,字燕隐,小字普贤奴。

  元代以后,乳名“奴”之前,常以兄弟排行序字冠之。这可能是在“奴”之原有意义上,注入了蒙古元素。蒙古语中的“nugun”,意为“男孩”。其在《蒙古秘史》第124节和213节中又作“奴文”,简译则为“奴”。词义为“儿子”。据此,怀仁人所谓之“大奴”,亦可解读为“大儿子”;“二奴”即“二儿子”;“小奴”即“小儿子”。再将其与“奴”之原义“听话”、“顺从”、“招人喜爱”结合起来,就是老大,老二,老三……老小,他们都是“听话的孩子”,“招人喜爱的孩子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