方言学家李荣先生曾说:“山西的方言,跟山西的煤炭一样丰富”。此话不假。就拿朔州市的怀仁和应县来说,同样一个“天”字,就能读出两个读音来。

  怀仁和应县,同处于朔州市东部,怀仁在北,应县在南,大致以桑干河为界。两地(政府所在地)直线距离不过30公里,毗邻村庄更是鸡犬相闻,阡陌相连。在怀仁,“天”读若“tian”。但在应县,据本地学者刘化文讲,除大临河与北楼口两个乡镇的部分村子读“tian”外,其余大部分乡村读若“qian”。

  有学者认为,“qian”音所读为“乾”。“天”与“乾”,在古汉语中不仅同音,而且同义。实际上,这两个字的读音,至少在上古时期是不同的。天,上古读“qhli:n”,乾,上古读“kan”。而且,“乾”字古时除了称男性外,只与“坤”相对作易象上的“天”。

  从音韵学角度分析,“qian”,实际是古代西北方言语音的保留。

  目前,我们研究汉语上古音,主要依靠以《诗经》为代表的先秦韵文的押韵和汉字的谐声系统;研究中古音,则有《切韵》等韵书和其他反切资料作为根据。但《诗经》音跟《切韵》音差别不小,二者之间的转变过程,还需要相应的语言材料来辅证。值得庆幸的是,这一时期(魏晋南北朝),正是佛教传入中国并迅速得到发展的重要时期。期间大量的佛教经典译著,为考察当时汉字读音提供了丰富的语言材料。如梵文“buddha”一词,译作“浮图、浮屠”,表明同一时期“浮”的声母仍读作“b”,后来才演变成“f”。

  “天”之读音,从上古到现在,2000余年发生了巨大变化。目前普遍认可的是,其雅言(官话)音演化轨迹大致为:qhli:n(上古)>then(中古)>then(蒙元)>thien(明)>tian(普通话)。但是,现有的文献资料表明,“天”之读音,最迟在东汉末期就发生了分化。如《释名·释天》就记载:“天,豫司兖冀以舌腹言之……青徐以舌头言之……《易》谓之乾。”《释名》是东汉末年刘熙作的一部类书。其“豫司兖冀以舌腹言之……青徐以舌头言之”说明,其时“天”之读音,在豫、司、兖、冀四州的声母为“qh/tsh”,而在青(州)徐(州)则已转为了“t”。

  再比如,汉语的“百”与“千”,是借用甲骨文“白”与“身”的讀音来表示的。“身”上古音“qhjin”,与“天”(qhli:n)音几乎相同。而古波斯语“hindu”(印度)这个国名,汉代译作“身毒”,南北朝译作“天竺”。说明在南北朝时期,“天”仍有读“qh”声母的。

  回头看“天”之上古读音“qhli:n”,其对应的正是古匈奴语“祁连”。“失我焉支山,令我妇女无颜色。失我祁连山,使我六畜不蕃息。”这首匈奴悲歌,是那个古老的族群失去家园的长叹。《汉书·武帝纪》:“击右贤王于天山”。颜师古注:“即祁连山也。匈奴语谓天为祁连……鲜卑语至今犹然。”《汉书》所载之祁连山,乃指今甘肃境内之南山。匈奴语“祁连”,即汉语“天”。

  龟兹(今库车)僧人白延,是最早见于文献的西域译经人。魏文帝曹丕黄初三年(222年),白延从龟兹来到洛阳,潜心攻习佛典。《出三藏·记集》言其“善晋胡音……博解群籍,内外兼综,受者常侍”。其中“善晋胡音”一语,说明“胡音”(五部匈奴)是当时“晋地”的主要语种。今宁武县管涔山的天池,北朝时期亦称“祁连”。《魏书·尔朱荣传》:“秀容界有池三所,在高山之上,清深不测,相传曰祁连池,魏言天池也。”《太平寰宇记》:“天池俗名祁连泊,在(岚州静乐县)东北一百四十里,周回八里。”其“俗名祁连泊”,当为曾聚居于此的稽胡(匈奴别种)所留。

  今天蒙古语和突厥语的“天”均为“tengri”(腾格里),是古今语音演化的结果。其中的“t”即由“﹡hl”演化而来。十六国时期胡夏建国者赫连勃勃,其姓“赫连”,与《后汉书》记载的“单于姓虚连题”之“虚连”是一回事。“题”(音di)为“氏”对音。“虚连题”即“虚连氏”。也就是赫连勃勃书所言之“帝王者,系天为子,是为徽赫,实与天连”。

  从语言发生学角度看,汉语之“天”(qhli:n)与阿尔泰语系中的“祁连”、“赫连”、“虚连”有着明显的共同语源。怀仁的“tian”音,参与了官话音的演化进程。而应县的“qian”音,可谓“祁连”之急读,也可以说是“天”之古代西北方言音(以舌腹言之)的保留。